宋驚蟄的房間他每天都會打掃，一切布置都還是和原來一樣。有時候他累了，就會坐在門檻上看夕陽，外面搶聲響成一片。他昏沉沉睡去，又茫茫然醒來。睡眼朦朧中又看見院中海棠樹下站著一個白衣少年，發(fā)極黑，眼極亮，正微笑著沖他招手�；谢秀便毕肫饋�，宋驚蟄走的時候什么都沒拿，只除了身上穿的那一件月白色云紋長衫。

　　他又仔細(xì)一看，那少年突然嚎啕大哭了起來，指著他說他狠心，漂亮的眼睛里盛滿了悲傷。他的心都揪了起來，努力站起身來，一步一步地走向他，步子有些蹣跚，眉眼里卻是溫柔。

　　“驚蟄，別哭，先生是騙你的......”

　　“先生錯了，你別怨先生好不好......”

　　“別怕，先生再也不會離開你了......”

　　他小聲地呢喃著，擁抱著那一團(tuán)虛幻的光影，輕輕地，狠狠地，心甘情愿地由那一團(tuán)光影將他徹底吞沒。

　　花依舊會開，但卻不是原來的樣子了。白露想，驚蟄走后，海棠無香。

　　撿到宋驚蟄的時候，驚蟄十歲，沈白露二十歲。沈白露養(yǎng)了他十年，又等了他十年，第三個十年剛開了一個頭，沈白露便去了。他終究沒能熬過下一個十年。

　　少帥

　　這一年春上，打北邊來了一批新的人馬，為首的那位被稱為少帥的軍官騎著黑馬，披著一件大氅，軍帽壓得很低，一眼望去，只見鋒利的下頜，像是出鞘的寶劍，氣勢十分逼人。

　　于是一夜之間，白鹿鎮(zhèn)易了主。

　　紅日升起，陽光照在少帥臉上，那儼然是一個俊俏的年輕人。少帥翻身下馬，望著那熟悉的紅磚碧瓦，他在戰(zhàn)場上殺敵無數(shù)，此時卻進(jìn)退躊躇。

　　片刻后，那一點波瀾也消散了，寒潭般的雙眸又恢復(fù)平靜。

　　十年了，他又回來了。他要站在他面前，告訴他，如今他已經(jīng)有能力保護(hù)他，他的驚，他的憂，他的苦，他的懼，他都可為他一力擔(dān)著。他還要帶他走，無論發(fā)生什么事，無論去哪里，都不會再分開。

　　他穿過庭院，輕輕推開了門。他的房間里，一切都沒有變，就連他走時換下的拖鞋也還在床下整齊地擺放著。陽光透過窗欞，空氣里飄著細(xì)小的塵埃。

　　他笑了笑，叫了一聲先生，沒有人回應(yīng)。他頓了頓，又叫了一聲白露，依然沒有人回應(yīng)。

　　檐下那幾盆花草蔫蔫的，已經(jīng)枯了。

　　他幾乎是立刻跳了起來，房門被一間間地踹開，他喊著叫著，回應(yīng)他的只有無盡的空寂。終于，在最后一間房里，他找到了他，卻不是鮮活的他，而是一塊冷冰冰的牌位。

　　他這一生從沒有如此痛恨看見這三個字，沈白露。那鮮紅的顏色，直刺得他眼睛是痛的，心也是痛的，猶如撥皮抽筋，剔肉啖血，渾身上下再無完整之處，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靈魂。

　　他發(fā)了狂一樣地嘶吼，尖叫，咆哮，雙眼通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。他恨，他怨，他怒，不知痛一樣地一拳一拳地捶在地上，像是前來索命的惡魔。他也悲，也痛，也悔，著急趕來以至于身上還帶著昨夜鏖戰(zhàn)留下的傷痕，血跡斑斑的，像是忘川河水也渡不過的厲鬼。

　　后來聽人說，年輕的少帥連夜攻下白鹿鎮(zhèn)，第一件事就是去尋人，可那人卻在半月前病逝了。少帥大慟，在故人院中長跪，整整三天又三夜。有人自門前經(jīng)過，看見少帥挺身跪在院中一株海棠下，花葉飄零間，少帥一身紅衣，赫然是血。

　　再后來，少帥率領(lǐng)軍隊浴血奮戰(zhàn)，終于在三年后占領(lǐng)了淮南。安定之后，少帥就留在了那座小小的白鹿鎮(zhèn)，再沒出去過。少帥住進(jìn)了故人的家里，只專心伺弄起花草，從不與人往來。他年紀(jì)還很輕，曾有許多人想要為他做一樁媒，都被他冷著臉趕了出去。

　　人們都說，少帥心中定是有人，他時常坐在院子里瞧著那一樹海棠發(fā)呆，海棠的花語可不就是相思么？遑論他吃飯要放兩雙碗筷，喝酒要擺兩個酒杯呢。

　　宋驚蟄送給沈白露的那一枝桃花沈白露竟還留著，用盒子鎖了，放在了書房的桌案上。當(dāng)初紅艷艷的一枝，如今只剩下一根枯枝。那些花瓣大概是凋零了，在不在意的時候，不知名的地方，一片片的，落在地上，踐踏成泥。朱紅色的木盒里空落落的，像是宋驚蟄的心，細(xì)嗅上一嗅，滿滿一盒桃花香。

　　沈白露不在了，海棠還開著。真真是應(yīng)了那句話，物是人非。

　　海棠花，又稱斷腸花。宋驚蟄捂著心口想，他的小先生，果然沒有騙他。

　　白露，你瞧，我這心里，都是血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