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比如說?”
“呃——突然這么問,我想想。”韓懿盡可能地回憶道,“《了不起的蓋茨比》、《斯通納》、《人間失格》、《微暗的火》……”
“我知道這個!”舒薇恩興奮地叫起來,“昨天?還是前天?我在哪里有見到過,怎么手來著?”她把剩下的牛奶喝完,在模糊的記憶里搜索詞句,“我是那慘遭殺害的連雀的陰影,兇手是窗玻璃那片虛假的碧空……”
他們注視彼此,一同誦讀。
“……我是那污跡一團的灰絨毛——而我,曾經(jīng)活在那映出的蒼穹,展翅翱翔。”
“你看過這個?”
“就會這兩句,”舒薇恩揶揄著說,“看不懂呢,真懷疑自己是一個文盲,哈哈哈哈……”
“我也不懂。”
“是嗎?”
“但讀上去,感覺——”韓懿思忖道,“感覺像是另一個未曾謀面的自己。”
“你說的我都慚愧了。”
“你瞧,我就說自己是個無聊的人。”
“不不不,”舒薇恩急忙解釋道,“我喜歡你這樣的……這樣的書籍……這樣的……”
“對。”韓懿把臉扭向一邊,做出副冥思苦想的模樣,“總會有爭議,就像《洛麗塔》,就他的像……”
“洛麗塔,我生命之光。我的罪惡,我的靈魂。”舒薇恩表情豐富多姿,腔調(diào)抑揚頓挫,像個敬業(yè)的舞臺劇演員,“也只會這一句,哈哈哈。”
韓懿把空牛奶盒拎在手里,長久地望向舒薇恩笑而不語。
“那下班后一個人吃飯也很簡單吧。”
“隨便吃點。”
“經(jīng)常這樣這可不太好,”舒薇恩提議說,“不如今晚來我家一起做飯吧,如果你愿意……”
“當(dāng)然,當(dāng)然了。但,家訪……”
“放學(xué)就去的話,應(yīng)該用不了太多時間吧。”
“我不確定……也許有家長不能按時回去,或者要等待,這可能會耽誤,我不確定……”
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的臂膀,韓懿向自己求救,可他仍舊固執(zhí)地堅持婉拒的說辭,即便只能心虛地看向地面。
“如果改變主意了,請讓我知道。”
遵照成年人的規(guī)則相互試探,在保護自身的前提下表達想法,即便想法是熱情的、激烈的、赤裸的,也要克己復(fù)禮。仿佛一種高級的文明,從言語里讀透思想,從行為里分析目的,這是一種可學(xué)習(xí)的技巧。但他們似乎都停留于膚淺的表面,不愿猜測彼此那呼之欲出的想法,更珍貴的,是兩人心里那份孩童式的純真,一種被成年擯棄的羞澀。
但也正是這種被呵護的羞澀,使得他們的進展緩慢而又坎坷。仿佛兩只敏感微生物,相互接近著,在接觸的一瞬間,又相互遠離。如此反反復(fù)復(fù),直到其中一個精疲力竭,退出這場默劇般的對手戲。他們誰也不想給對方施加壓力,又或者刻意地賦予意義,說到底,卑微的靈魂實在是太脆弱了。
韓懿目送舒薇恩離開,他原以為她是平凡無奇的。然而,在她雙眸的凝視之下,他感受到生命的復(fù)蘇,急促的呼吸不會說謊。她的眼睛,和她的長發(fā)一樣純黑;他所感受到安穩(wěn),是瞳孔折射陽光后的溫暖。舒薇恩臉龐所有的美妙,都由她的眼眸綻放開來,閃爍著,變幻著,無時無刻地等待著;等待韓懿迎合上來,剝落克制的面具,永遠而含情的注視。
可韓懿躺床上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,異常困惑;他所堅持的,正要把他拋棄。他沒有開燈,屋里燈光總是冰冷。打開筆記本電腦,選擇播放器,在列表里確定選擇。藍色和綠色的熒光映照在韓懿枯槁的臉上,可他卻笑了,似乎自己也在視頻里一樣。
船長先生!
船長先生!
船長先生……
純真清脆的笑語幾乎溢出屏幕,韓懿左手握拳撐住臉頰,眼睛緩慢移動,溫情脈脈地注視每一個小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