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兒說,已經(jīng)很多年沒有見過他們了,從離開那個家之后,雪兒母女兩個就再也沒有聯(lián)系過他們。有時候,雪兒有一種恍惚,仿佛自己從來都沒有過姐姐或者弟弟一樣。
雪兒的母親常常對雪兒說:“你長得越來越像他了,不知道你姐姐和你弟弟他們怎么樣了。”
雪兒知道那個他就是她所謂的父親。雪兒并不擔(dān)心姐姐和弟弟會怎么樣,她并不擔(dān)心他們會被她父親打,因為她父親的重男輕女只輕雪兒一個。
雪兒說,她并不恨那個叫做父親的男人,因為她早就已經(jīng)忘了那個男人的模樣,只是有一些事情永久性的保存在她的腦海里,深深地刻印在她的心里了。
她反而想,她的姐姐和弟弟會不會怪罪雪兒讓他們沒有了媽媽。但這些雪兒都無從而知,或許以后,她也都不可能知道吧。畢竟,她和母親與那個家里的人并沒有了交集。
長南輕撫我的額頭,幫我把劉海往后撥了撥,說:“我走了啊,你好好睡。”我一把拉住他,他俯身看著我,低下頭親吻我的額頭,說:“小丫頭。”
我在身體的困倦中閉上眼睛。睡眠像一輛地下列車,安靜快速地行進(jìn),將我?guī)絹碓胶诎档纳铄渫ǖ,夾帶一節(jié)一節(jié)的光亮。站臺上長南沉默目送我的身影在車窗外一閃而過。我的意識失去重量,墜入深沉的混沌之中。
人有可能在夢境中死去嗎?不能的吧。就像痛苦,即便帶給你瀕臨死亡的體驗,卻從不真正致死。認(rèn)識長南以前,我想象過無數(shù)次在夢境中消失的可能性。認(rèn)識長南以后,我接受每一場虛幻與恐懼,在無力的對抗中等待長南將我喚醒。
認(rèn)識長南的第二天,我給他打電話。當(dāng)時是凌晨兩點半。電話剛響一聲他接了起來,輕輕喚我:“小雪?”我手心冒汗,驚魂未定。
我聽見房間里的咳嗽聲,睜開眼睛,爺爺坐在床沿,像是在等我醒來。他一陣一陣地咳嗽,曖昧不明的光線把他模糊成一道剪影。我喊他:“爺爺,爺爺,你感冒了嗎?”他轉(zhuǎn)過頭來,說:“小雪,爺爺病啦,爺爺死了這么多年還病著呀。”
我四歲那年,南方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。我把雪用玻璃瓶子裝著,拿到爺爺?shù)姆块g。在床上躺了一年半的爺爺坐在床沿,指著窗外說:“小雪,你看,好大好大的雪啊。”他用雙手撐著床沿,試圖站起來,結(jié)果一頭栽倒在地上。爺爺在地上掙扎著翻動身體,朝我伸出手,睜大眼睛看著我。一直到半小時后媽媽給爺爺送飯走進(jìn)房間,爺爺還保持著朝我伸出手睜大眼睛看著我的姿勢。我長久地與死去的爺爺對視。
凌晨四點,長南出現(xiàn)在我的住處。
我感覺到腳下有人拉動被子,棉布質(zhì)感像靈巧的小蛇在皮膚上輕柔掠過。一只手抓住我的腳,用力將我往床外拖拽。我想要醒來,卻被困意重重捆綁。意識因為恐懼發(fā)出尖叫,身體卻還在沉睡。小雪,睜眼,小雪,睜眼,我命令自己。像是身負(fù)重石浮游上岸,剛使出力氣就覺得筋疲力竭。我微微支撐起上身,從眼睛縫隙里看見床尾的女孩。
懸在半空的女孩。穿著白色連帽衫,留著齊肩短發(fā),沒有下半身。她一只手抓著被角,一只手抓著我的腳拖動,沖我微笑,用那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。
這是我第幾次醒在夢里呢?嗯,太多次了。多到對恐懼習(xí)以為常,多到能判斷出自己還在夢里。我調(diào)整呼吸直視女孩,她一點點地變得朦朧稀薄,最終融入房間內(nèi)暗昧的空氣,消失。白色被角滑落到床上。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。
“又做噩夢了嗎,小雪?”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,飄渺空遠(yuǎn)得像來自海底。是長南回來了嗎?真好。不用再在夢里刻意保持清醒了,我實在太累了。“是啊,醒來后發(fā)現(xiàn)自己還在夢里,很害怕。”我閉著眼含混不清地說。“沒關(guān)系的,到了我這樣的年紀(jì),夢不夢的就不重要了,反正是不是夢也分不清。一切都會成空的啊,小雪。”耳邊的聲音變得清晰,長南的音色一點點脫落,露出老婦人的輪廓。我猛然睜開眼睛。
一個黑衣老婦人,抱著一個細(xì)長的古董陶瓷花瓶坐在窗邊的扶手椅上,笑瞇瞇地看著我說:“小雪,我的骨灰在這里。”一邊說一邊用手撫摩花瓶。我悲哀地意識到自己尚未從夢境中醒來,或者說,我從一個夢境走進(jìn)了一場幻覺。她一遍遍地喚我:“小雪,小雪,過來,快過來,到這個瓶子里來。”我全身冰冷,問她:“為什么?”她說:“因為你是我的骨灰啊,小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