造影顯示,爸爸的胃基本不動,食物全部堆積在里面。要是一直這樣,就要面臨再次手術(shù)。我找到主治醫(yī)生,詰問他是不是手術(shù)時吻合口留得太小了,他找到一張紙,想畫出示意圖,結(jié)果連畫了三個他都不太滿意,最后指著第一個圖跟我解釋了一遍。
爸爸又被插了胃管兒,難受地躺在了床上。他這次來還穿著那件灰色的秋衣,很多年前我發(fā)傳單賺了錢,在海邊小攤給他買的。電焊的火星燒出了許多小洞兒,隱約露著皮膚。我問他,你知不知道刷子李的故事?他什么也不說地躺著。
沉默,長久的沉默。
我與爸爸之間最多的就是沉默。跟爸爸在一起,表達障礙會傳染到我身上。
很早的時候,我們家有一輛車,爸爸開著它給工地運沙子。因為媽媽有事情,爸爸只能帶我去工作。裝載時間太長,又是在暴曬的河道里,經(jīng)過鎮(zhèn)上的時候,爸爸碰到一個認識的人,想把我留在那里,結(jié)束后再來接我回家。那個男人年紀和爸爸差不多,開冰淇淋廠,胡子像沾了一層沙,臉上沒有表情。我寧愿被曬死也不愿留在那里,可是爸爸不由分說地把我留下了。整個下午我都惴惴不安,極度想哭。廠里只有這個男人,他穿著臟圍裙在轟鳴的機器之間跑來跑去,還給我一包冰淇淋,拆開包裝,里面有七個顏色不同的小冰淇淋,三角形的,每一個都鄭重其事地插著一根小棍兒,那是我吃過的最豪華的冰淇淋了。
爸爸車的聲音很好分辨,當它在很遠的街上蔓延過來的時候,我偷偷擦掉了自己的眼淚。車上我一直想跟爸爸說我吃掉了他家的一袋兒冰淇淋。車太響了,我喊出聲音他好像也沒聽懂,后來我就放棄了;丶野职值诡^就睡,一直到我吃完晚飯要睡覺了他才起來。這件事我能長時間清晰地記著,每次想跟他說些什么的時候怕他聽不見,我還要重復(fù),就選擇了不說。
胃管外端的加壓吸鼓里抽出青苔色、石灰似的流質(zhì),每天都要倒多次,胃液的氣味刺鼻。以至于看著碗里的菠菜湯,我沒跑出食堂就吐了一地。照顧爸爸的日子里,我變得身心俱疲,感覺膽汁逆流而上,通過開閉不好的幽門,灼燒我的胃,越來越好的希望被不斷磨損。
爸爸問一個來輸液的護士,胃管什么時候能拔掉,他的鼻子被管壁硌得很疼。爸爸的普通話很奇怪,問了兩遍,護士不知道沒聽懂還是朗意不搭理,跟她的同事有說有笑的。我感覺像受到了侮辱,忽地站起來,大聲說,病人在跟你說話呢!護士一臉不耐煩地說,這個得聽醫(yī)生的,我們說了不算。我找到醫(yī)生要求調(diào)整胃管,還是那個護士,她揭開鼻子上固定的紗布時,爸爸的鼻腔上已經(jīng)被硌出一個小坑,絲絲縷縷的血流出來。
我告訴爸爸,你哪里不舒服就要告訴醫(yī)生,不要忍著不說,一遍不行就說兩遍,兩遍不行說三遍!爸爸置氣地說,你把醫(yī)生叫來,我要告訴他,我渾身都不舒服!
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,爸爸變得暴躁。第二次來住院的時候,天下了很大的雨,在醫(yī)院樓下,我把卡給他了,讓他自己拿著方便,他放在哪里我沒看見。做檢查的時候還需要用,他找不到,說是我把卡弄丟了?粗矍斑@個被憤怒奪取理智的中年男人,他焦躁忙亂地抓頭發(fā),嘆著氣把包翻得亂七八糟,摔摔打打,滿臉嫌棄。很多時候,我多么像他。我在他的身上不斷發(fā)現(xiàn)我自己,這一認識讓我震驚。
云在高處集聚,天是暗黃色的,發(fā)亮,映照屋里的一切,拖鞋、CT片擺在床底的鐵架上,地上有丟棄的棉棒和衛(wèi)生紙團。我想起了媽媽的電話,外婆打水摔倒癱在了床上,舅媽把外婆養(yǎng)的那只小貓要走了,她聽說小貓的腦汁涂在脖子里,可以治愈她的淋巴。路燈的光在融化,管道里的水滴聲逐漸放大,成群的紅棕馬從天花板上跑過去。有玻璃在,冬天的風(fēng)和雪都吹不進來,我仿佛也病入膏肓。
我躺在低矮的行軍床上,爸爸閉著眼睛側(cè)躺在病床上,只有等他睡著了我才敢仔細端詳他。這樣的仰望似曾相識。爸爸已經(jīng)半月不吃東西,為了節(jié)省錢,他不愿再次置入深靜脈管,營養(yǎng)液只能從手臂靜脈輸入。我走到菜市場,買了兩個土豆和一把水果刀,把土豆切成薄片敷在他胳膊上消腫。胃管從他鼻子里延伸出來,搭在床單上,讓爸爸看上去像頭受傷的灰色大象。
半夜醒來,轉(zhuǎn)身看見床上是空的。我跳起來,推開門,看見爸爸在幽深的樓道里踱步,不時按背腹部。我回去躺下,再也睡不著了,支起耳朵聽著樓道里輕微的腳步聲。聽不見了我就跑到門邊看看爸爸還在不在,他走了好久才回到床上躺下。那一晚,我向爸爸的胃祈禱,希望它獲得沉穩(wěn)的動力,溫柔地打開那扇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