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叫許安,娘說,家有一女便是安。
可是,在我七歲那年,有一群官兵闖進了我家,打翻了我娘辛辛苦苦釀了三載的桂花酒。我娘慌慌張張地拉著我跪下,悲痛得不易察覺。他們打開圣旨,念得氣宇軒昂,我在旁邊聽得云里霧里,好像要宣誰“入宮”。他們摔摔打打,毀了我家所有的酒。我嚇壞了,竟也忘記了哭,我想跑去拉他們的衣袖,讓他們別再砸我家的酒,可剛起身就又被拽倒。我愣愣地看著我娘,她軟軟地攤在地上,眼神空洞得可怕,她拉著我的手,一個紙筒樣的東西滑入我的衣袖。娘說,我的進宮了,躲不過去的。娘還說,別太相信你爹,防著點他。那群人來拉扯我娘時,她跟我說了最后一句話,卿山多蛇,易化為人形,進山時,留意綠衣男女。
我娘被帶走了,我呆呆坐在小板凳上,沒有哭也沒有鬧。我娘釀的酒真香啊,那鯉是我和娘一起去卿山摘下的。我把摘來的桂洗凈再陰干,倒進已有高粱酒的罐里,歡歡喜喜地等著娘。可是娘每次都在這時候把我叫去干別的事,所以我直到現(xiàn)在仍不知道如何釀桂花酒。而我爹只管喝酒,從不過問別的,現(xiàn)在娘走了,我恐怕永遠也學不會釀桂花酒了。
真的好香啊,我走近那片破碎的瓶瓶罐罐。我娘從不許我沾酒,她說女子喝醉最好騙,F(xiàn)在娘走了,再也沒人管我了,我撈起一片碎瓦,沿著裂口飲下殘余的酒。這酒,竟是苦的。
我晃晃蕩蕩地向里屋走去,趴在八仙桌上終于哭出聲來。不知什么時候爹爹回來了,他輕輕扳過我的肩,用娘的手帕為我拭淚。我哽咽地說,娘被帶走了。爹爹嘴角帶著轉瞬即逝的悲慟,換了輕松的神色,好像娘不過是和鄰家嬸嬸進城買布去了。我捶打著爹爹,怨他為什么不早點回來,恨他娘走了也不傷心。爹爹抱住我,一言不發(fā)。
我垂下手,娘臨走時交付我的紙筒滑落下來。爹彎下身,撿了起來。他慢慢地展開,上面是我和娘的畫像,旁邊還有一行小字。娘之前教過我習字,可我不大開竅,認了半年也只認得零星的幾個字。我依稀地看到好像有“永生”二字。爹卻漸漸變了臉色,痛苦而扭曲。他再次抱住我,他說,爹一定拼命保護好你。我晃了晃腦袋,對爹說,我娘讓我防著你。我看到爹爹的臉色變得土黃,半晌才對我說,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。
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。
我不懂,難道要我去相信我看不到的嗎?
娘離開了,再也沒有回來過,自七歲的那一天之后我再也沒見過她了。這幾年我一直和爹相依為命,習慣了沒有娘在的日子。白天爹去做官,我在家習字,晚上爹給我講些鬼怪故事。閑暇時爹和我一起釀酒,只是些米酒罷了,桂花酒再也沒釀成過。盡管如此,我還是孜孜不倦地上山,歡歡喜喜地摘桂。我漸漸忘了那一天的傷痛,人啊,健忘也不錯。
又過了很多年,我十四歲了。爹說,要出趟遠門,過上些天才能回來。我應著,嗯。爹有些不放心,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,讓我別輕信誰,別太善良,少上山。我應著,嗯,知道。
三天過去了,爹還沒回來。爹不在,日子就更顯得空空蕩蕩,隨手抓一把都是空虛。我日日念書,夜晚自己給自己講鬼怪故事。閑到粘稠的日子,最難打發(fā)。五天了,爹還沒回來。我決定上山,不為摘桂,僅僅因為無事可做。昏昏沉沉的傍晚是一天中我最喜歡的時候,我仔仔細細地給自己編花環(huán),每一瓣花里都藏著少女細密的心事。我把娘之前最喜歡的衣服找了出來,想著明天穿著上山。說來也怪,自從娘走后,爹把娘的所有東西都放進了東廂房,不許我碰。那件衣服是我偷偷藏起來的,爹不知道。
淺綠色的衣裙,配上繽紛的花環(huán),是春天的樣子啊。我在山里靜靜地走著,走過了許多不曾走過的山路,采了許多野花。也見到了一個白衣少年。少年衣袂翩翩,蕩起我心里的漣漪?晌也桓,我有點羞澀。我躲在樹后,悄悄地看他。少年真是好模樣,劍舞得也好,我看得呆了,竟不自知在一步一步走向他。少年驚覺,隨即又鎮(zhèn)定自若。他問我,姑娘只身一人來這山里做什么?我臉一紅,支支吾吾地也說不出什么。只是輕輕絞動著淺綠色的衣角。少年笑了,很溫柔很燦爛,他說,我在這里習劍好久了,從未見過你。他又說,這山上不安生。他漸漸走向我,離我僅一步之距。
我抿著嘴,淺笑著低下頭。可我的小腹怎么這么痛,這么冰冷。少年的劍直直刺入我的小腹,血染紅了娘最愛的綠衣。我沒了知覺,身體向后倒去,可我還是聽到少年說,禽獸之變詐幾何哉?止增笑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