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山里飛奔。像一只快樂的小獸。我熱衷于攀爬，總是對懸崖感興趣。我常常走著走著山里的小路，突然就脫離正常的軌道，一頭扎進密林，直到白森森的懸崖出現(xiàn)在我的面前，再往前一步，就是萬丈深淵。

　　視野為之一開，眼前一片澄澈。逢著剛下過雨，云霧在山腰上纏繞，如果運氣好，能看到波瀾壯闊的云海。被我驚起的鳥兒，從懸崖邊的巢里撲棱棱飛出來，如同海里的游魚。

　　向下俯視，總要倒吸一口涼氣，有片刻的眩暈，忍不住想要俯身一躍，像一只大鳥一樣，飛翔起來。

　　我常常攀爬的這個懸崖口，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，真的跳下來過一對。是很俗套但又再真實不過的愛情故事。

　　一男一女，因為家里的反對，因為女方地主子女的身份，他們不能在一起，即使是已經(jīng)有了孩子。沒有活路，他們最終絕望地跳崖而死，落在我們屋后的山溝里，最后就地掩埋，起了兩座墳塋。

　　他們的孩子每年都會回來祭拜。下再大的雪也會回來。但最近這兩年來得少了，前兩年父親去溝里砍柴，回來的時候嘆息了一下，那兩座墳快看不到了。他幫著把兩座墳給稍微修葺了一下。

　　我不知道父親嘆息什么。也不知道父親為什么去修葺他們的墳。我偷偷算了一下，他們跳崖的時候，父親還只是一個小孩，估計跳崖這件事，是他童年里為數(shù)不多的大事件之一了吧？那時候的他，在想什么呢？有沒有想到，未來會做我的父親？

　　這種時空錯亂的感覺讓我很著迷。

　　在這個懸崖口，我能清晰地看到山腳下我們家的青瓦白墻，看到我父母正在門口的地里干活，家里的大黃狗在河邊自顧自地跑來跑去，也不知道在忙啥。

　　小時候經(jīng)�？次浵伕C，一看就是半天，不知道他們?yōu)槭裁幢济�，站在山頂看山下，也常常有這種看螻蟻的感覺。

　　我想著，如果更高的天上有一雙眼睛在看我們，應(yīng)該把我們當做不知道為什么奔忙的更小的螻蟻吧？

　　攀爬好像是我們土家族人的天性。我的很多同齡人，他們小的時候赤腳去上學，我摸過他們的腳板，硬得跟石頭一樣，已經(jīng)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了。

　　腳就是他們的鞋。我們的祖先在山野里飛奔和攀爬的時候，都是不穿鞋的，他們赤著腳在森林里奔跑，幾個人幾條狗，一起圍獵野豬，他們在懸崖邊飛奔，一根繩子掛在腰上，就能在九十度的峭壁上蕩來蕩去，采藥，抓飛鼠子。

　　但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了。現(xiàn)在不穿鞋的人，已經(jīng)幾乎沒有。民國的時候，我的太公曾經(jīng)一把土銃，轟死過來我們村子偷豬的老虎，我奶奶說，“聽到豬叫，拿著銃起來就追，追了半架山，終于圍住了，你太公一銃，就把老虎給轟下了山，落到朱家的門口。”

　　我聽到兩眼發(fā)直。原來我的祖先是武林高手？

　　我爺爺也喜歡“趕仗”（打獵），我的幺姑爺爺，家里養(yǎng)著三四條大獵狗，有時候帶著狗，出去沒半晌，一聲搶響，一頭野豬就背了回來。我幺姑奶奶這邊，早燒好了熱水，準備好了蔥姜蒜，就等野豬肉下鍋呢。

　　到了我爸那一代，基本就沒怎么打過獵了，我小的時候跟著上過山，但基本屬于圍觀的狀態(tài)，但是看他們在深山里呼嘯著飛奔，如履平地，也足夠驚心動魄了，小時候玩過獵搶，到了我稍大一些，獵搶就都被zf收走了。

　　最近我們老家出了個事兒，有村民獨自上山捉飛鼠，結(jié)果繩子斷掉，他掉下了懸崖，找了幾天才找到。這門祖上傳下來的技藝，恐怕到了該永久失傳的時候了。

　　有時候出去爬山，我偶爾會童性大發(fā)，靈巧地在各種山石上飛奔，現(xiàn)在想想，那應(yīng)該是我的祖先在召喚我身體里奔跑的血液吧？

　　門前的菊花次第開了。它們是在我時刻的關(guān)注中羞羞答答完成一次次花的形成，如今款款盛開，似錦若雪。

　　這些年來我從未將花養(yǎng)得如此繁華，我的心里有說不出的歡喜。盡管我知道，菊花是最好養(yǎng)的那種花。給我一個善意的謊言唄，好讓我炫耀一下自己也是個養(yǎng)花的人。

　　我不知道它們算不算得上是野菊花，但在我的心里，定是野菊花無疑。它們原先確實是生長在綿亙的海螺山深處，算是野外，所以我便毫不猶豫地在它們的名稱前冠以“野”字。“野”多好，潑辣開放，無拘無束，我行我素；另外，它是否還蘊含了一絲絲純粹與率真，一點點誘惑與放蕩？

　　不管怎樣，不論如何，反正，我喜歡。